理想雪 - 站在天空上,头顶着大地的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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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431 字 | 小说 | 思考 | 意外 | 幻想 | 离散之外
《理想雪》系列故事均为架空世界观,所有人名、地名等与现实世界无任何关联。
该系列只且仅只为了说明,小说作者在该情境下会诞生的想法和采取的行动,以及背后的世界观、价值观和人生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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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
我的世界是颠倒的。出车祸之后,父母强烈希望保住我的眼睛。医生非常为难,但答应试一试。
“最好不要抱期望。发生什么意外都不为过。”
我本来应该失明的。现在看见了光明。
不过,这光明是颠倒的。
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理由,医生接反了视神经。
外人视角,我与正常人无异,他们都在庆贺我大难不死。
自我视角,我知道这是一场盛大而永恒的灾难。
我是一个站在天空上,头顶着大地的人。
这么说并不准确,因为我的视角,腿脚仍然在地上,只是大地并不在下方,而在上方。天空在下方。
那些我永远触摸不到的天花板,永远安安静静地铺在了下面。
刚开始我非常恶心,时常因为眩晕吐一地。我的大脑无法接受这种讯息。
应该也从来没有人类接受过这样的视野吧。
我想,大脑应该是简单地认为——我中毒了。
但我知道,这不是中毒,我余生都将这样度过。
“也许随着时间推移,大脑会自行调整。”医生这样安慰我,但眼神里的不确定性出卖了他们。
出院后,我开始了一段漫长的适应期。每天早上醒来,我都要花几分钟提醒自己:天空在下,大地在上。这不是梦,这是我的新现实。
走路成了一项挑战。我的视觉告诉我,我正在一个无底深渊的边缘行走,随时可能坠入蓝色的虚无。我的脚触碰到的是坚实的地面,但我的眼睛却看到我站在天空之上。这种感官冲突让我常常站在原地发抖。
父母尝试了各种方法帮助我。他们在家里铺设了厚厚的地毯,以防我因眩晕而摔倒。他们在墙上贴满了箭头标识,提醒我方向。他们甚至考虑过让我戴上特制的眼镜,将画面再次颠倒回来,但医生警告说这可能会对我的大脑造成更大的混乱。
“你的大脑正在尝试适应这种新的视觉输入,”神经科医生解释道,“如果我们再次人为干预,可能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。”
于是,我只能学着与这个颠倒的世界共处。
最初的几个月,我几乎无法离开家门。外面的世界太广阔,太开放,没有天花板的限制,只有无尽的蓝色深渊在我脚下延伸。每次我抬头看向“上方”的地面,都会感到一阵眩晕,仿佛随时会从这个世界上掉下去。
雨天尤其可怕。雨滴从“上方”的大地落下,却在接近我之前消失在“下方”的天空中。这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景象让我的大脑更加混乱。
夜晚,当我躺在床上,我感觉自己悬浮在一片黑暗之上,头顶是同样黑暗的大地。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常常让我惊醒,大汗淋漓。
我开始记日记,试图通过文字来理解和接受这个颠倒的世界。
第 47 天:今天尝试了在院子里散步。走了十步就开始恶心。但比上周的七步有进步。
第 83 天:梦见自己在正常的世界里行走。醒来后哭了一个小时。
第 112 天:今天看到一只鸟从“上方”飞向“下方”。它在我的视野中是倒着飞行的,却显得那么自然。我想知道在它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。
六个月后,我决定重返学校。我已经落下太多课程,再不回去,这学年就要重修了。
学校为我做了特殊安排。我的座位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,靠墙的位置,这样我可以尽量减少视野中的开阔空间。老师们知道我的情况,但同学们只知道我因为车祸有些“视力问题”。
第一天,当我走进教室,所有人都安静下来,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。在他们眼中,我是个普通人;在我眼中,他们全都倒立着,头朝下脚朝上地站在天花板上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我曾经的好友走过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在我的视野里,他是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的,像只蝙蝠。
“嗯,好久不见。”我努力保持镇定。
课堂上,老师在黑板上写字。对我来说,那些字全都是倒着的。我必须在脑海中将它们重新翻转才能理解。这需要额外的精力,让我常常感到疲惫不堪。
午餐时间,我独自坐在角落里。看着同学们在我的视野中倒立着走来走去,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。食物从“上方”的盘子里被我拿起,送入口中,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我的视觉中变得如此复杂。
就在这时,一个女孩坐到了我对面。
“你好,我是新转来的学生,叫珺。”她微笑着说,“我可以和你一起吃午餐吗?”
这个理由总让我觉得,我们是两个落水的人,抱团相互取暖。区别仅在于她是新来的人,而我是落下的人。
在我的视野中,她倒立着,长发垂向“上方”,却依然美丽动人。我点点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我听说你出了车祸,”她继续说道,“我很抱歉。一定很不容易吧?”
这人真会说话,上来就戳人痛处。
我犹豫了一下,然后决定实话实说:“比你想象的还要难。”
“我能理解,”她轻声说,“我也经历过一些事情。”
嗯……?你真的理解吗?我这怕是全球头一例吧?
不知为什么,我那可怜的自尊心唤起了我的骄傲心。
我抬起头,盯着她。在我的颠倒世界里,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。
“我有先天性耳聋,”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我这才注意到她戴着助听器,“虽然现在有了这个,但世界对我来说还是不一样的。”
那天之后,珺成了我的朋友。她似乎并不介意我有时会因为眩晕而突然停下来,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阅读和理解文字。她耐心地等待,从不催促。
“每个人感知世界的方式都不同,”她有一次这样告诉我。
在珺的鼓励下,我开始尝试更多的事情。
我居然学会了骑自行车,我之前视力正常的时候都没有学会。
我想,应该是之前我总是在恐惧,而这次,我只能被迫感受我的身体。
视觉与感受掐架,你总得相信一方。而我们都知道究竟是谁在撒谎。
一年过去了,我的大脑开始适应这个颠倒的世界。眩晕的频率减少了,我可以更长时间地在户外活动而不感到恶心。我甚至可以阅读倒置的文字而不需要太多额外的努力。
但——夜晚仍然困难。
当我躺在床上,感觉自己悬浮在虚无之上,恐惧就会悄然而至。就像之前自己学自行车那样。
有一天晚上,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。梦中,我从地面上坠落,无限地下坠,坠往蔚蓝色的天空,永远无法找到着陆点。我坐起来,疯狂喘气,大汗淋漓。
我拿起手机,犹豫了一下,然后给珺发了条信息:“你醒着吗?”
几秒钟后,她回复:“醒着。怎么了?”
“又做噩梦了。感觉自己在坠落。”
“想聊聊吗?”
我们通过视频通话连接。在我的屏幕上,珺是倒立的,但她的微笑依然温暖。
我描述了那种无尽坠落的感觉,那种无助和恐惧。
“你知道吗,”她思考了一会儿说,“也许你不是在坠落,而是在飞翔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在你的视野中,天空在下方,对吧?那么当你感觉自己在下坠时,实际上你是在向天空飞去。”
我从未这样想过。在我的颠倒世界里,下坠确实意味着向着天空移动。
“试着这样想,”珺继续说,“你不是被困在一个颠倒的世界里,而是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视角。你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。”
她最后补充了一句话,让我至今难忘。
“我从动物世界上看过,说每只雄鹰在学会飞翔前,都会摔得很惨。”
骗子。会摔,但是没有说的那么严重。
我看着屏幕上她的脸,笑出声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”我想了想,“我只是觉得,你像一束光。”
那天晚上之后,我开始尝试用不同的方式看待我的情况。也许这不仅仅只是一场灾难。
我开始写作,描述我眼中的世界。我的文字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,他们对这种独特的视角感到好奇。一位神经科学家甚至联系我,希望研究我的情况,以便更好地理解人类大脑的适应能力。
两年后,我和珺一起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。我选择了文学专业,她选择了音乐。我们约定在同一所大学相见。
考试那天,当我走进考场,看到那些倒立的考生和监考老师时,我不再感到恐惧。这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,一种我已经学会接受的现实。
一个月之后,手机屏幕上的她倒立着欢呼:“我被录取了!”
大学生活开始后,我和珺成了室友。
她帮助我适应新环境,我则帮她记录那些她可能听不清的课堂内容。我们互相支持,互相理解,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。
有一天,我们一起去看日落。坐在湖边,我看着太阳从“下方”的天空中升起,将湖水染成金色。
“真美,”珺轻声说。
“是啊,”我同意道,“虽然在我眼中,太阳是从下往上移动的。”
“我都想看看是什么景色了呢。”她笑。
“有时我会想,”我犹豫了一下,“如果有一天医学技术进步了,能修复我的视神经,让我重新看到正常的世界,我会接受吗?”
珺思考了一会儿:“那取决于你。但我认为,无论你的世界是正立的还是颠倒的,重要的是你自己。”
她握住我的手:“就像我的耳朵。即使有了助听器,我听到的世界也和你不一样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世界更糟或更好,只是不同而已。”
那一刻,我突然意识到,也许我一直在思考错误的问题。重要的不是我的视野是否颠倒,而是我如何利用这种独特的视角来理解和体验世界。
大三那年,我的文学作品集《颠倒世界》出版了。这是一系列基于我独特视角的短篇小说和散文。出乎我的意料,它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好评。
“林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,”一位评论家写道,“他不仅仅是描述了一种罕见的医学状况,更是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。”
珺为我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派对。当我走进房间时,看到了一个特别的蛋糕——它被倒置放置,蜡烛向下燃烧。
“这样在你眼中就是正的了,对吧?“她笑着问。
我只想笑。
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个物理法则。点着的蜡烛,即使向下燃烧,火苗也还是正的。虽然蜡烛燃烧时是正的,但火苗仍然反着。
笑着笑着,我哭了。
这是第一次,有人为我的视角专门做了调整,而不是期望我去适应他们的世界。
毕业前夕,我收到了一封特别的邮件。一位神经外科医生看了我的书,对我的情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“我们可能有办法修复你的视神经,”他在邮件中写道,“这是一项实验性手术,我不敢保证一定成功,但成功率很高。”
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珺。
“你会做吗?”她问,眼中充满关切。
“我不知道,”我诚实地回答,“我已经习惯了这个颠倒的世界。如果突然变回正常,我不确定我能否适应。”
她没说话,只是握住了我的手。
我花了几周时间思考这个决定。一方面,能够看到正常的世界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;另一方面,这个颠倒的视角已经成为我身份的一部分,塑造了我的思维方式和创作灵感。
我决定接受手术。
不是因为我想要“正常”,而是因为我想要体验另一种视角。就像珺说的,重要的不是我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,而是我。
手术前一天,珺陪我去了湖边,我们最喜欢的地方。
手术那天,当我躺在手术台上,医生解释了整个过程。他们将尝试重新连接我的视神经,恢复正常功能。
“准备好了吗?“医生问。
我深吸一口气,点点头。
麻醉生效前,我最后的念头是:无论结果如何,我都已经学会了在任何情况下找到美和意义。
当我醒来时,房间里一片漆黑。我能感觉到绷带包裹着我的眼睛。
“手术很成功,”我听到医生的声音,“但我们需要等待几天才能知道效果如何。”
三天后,医生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绷带。我慢慢睁开眼睛,心跳加速。
光线涌入,我看到了医生和护士站在我面前,珺站在一旁,紧张地咬着嘴唇。
他们都是正立的。
天花板在上,地板在下。世界恢复了“正常”。
“你能看到什么?“医生问,声音中带着期待。
我看向珺,她的眼中充满希望和担忧。
“我能看到……一切都正常了。”我轻声说。
我从未想过正立的世界,竟然是一种恩赐。
房间里爆发出欢呼声。珺冲过来拥抱我,泪水滑落她的脸颊。
但奇怪的是,我感到一丝失落。那个颠倒的世界,尽管充满挑战,却也给了我独特的视角和灵感。现在它消失了,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高兴。
接下来的几周,我开始适应这个“新”的正常世界。不再有眩晕,不再有恶心,不再有那种悬浮在虚无之上的恐惧。我可以自由地走在户外,抬头看天空而不感到恐慌。
但我发现自己常常怀念那个颠倒的视角。它让我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美,思考了常人不会思考的问题。
一天晚上,我和珺坐在我们公寓的阳台上,看着星空。
“想它了吗?”她突然问道,“那个颠倒的世界?”
我点点头:“有时候。它让我与众不同。现在我只是……普通人了。”
珺笑了:“你永远都是普通人,林,也永远都不会是。你经历了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,那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,”她顿了顿,“但也并没有成为超人。”
我们都笑。
她指向天空:“那些星星。对大多数人来说,它们只是夜空中的光点。但对你来说,它们曾经是你脚下的光芒。你拥有两种看世界的方式,这让你比任何人都更特别。”
我思考着她的话,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:我确实拥有两种视角。我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世界,这让我能够以更广阔的视野看待一切。
我想写一本新书。
几个月后,当我完成新书的初稿时,我收到了一封特别的信。是那位为我做手术的神经外科医生。附了几张我仍然看不懂的医学影像。
“我们在研究你的案例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,”他写道,“你的大脑在适应颠倒视觉的过程中发展出了一些独特的神经通路。这些通路在手术后仍然存在,这意味着你的大脑现在拥有两套处理视觉信息的系统。这在医学上前所未有。”
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珺。
“所以你真的是独一无二的。”她惊叹。
“我会不会爱上了一个特别的脑子?”旋即,她笑出声。
我的新书《双重视角》出版后获得了比第一本更大的成功。我被邀请到各地演讲,分享我的经历和思考。
在一次演讲后,一位年轻人走上前来,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。
“谢谢你,”他说,“我有先天色盲,一直觉得自己有缺陷。听了你的想法,我觉得,也许我可以转变一下想法。”
我真的很高兴你能这么想。
五年后,我和珺结婚了。在我们的婚礼上,她为我准备了一个特别的惊喜。当我们跳第一支舞时,天花板上突然投影出了星空,地面变成了蓝天的影像。
“这样你就可以再次体验那个世界,”她在我耳边轻声说。
“那还是不要再体验了,正向的世界比较好。”
我们都笑。
“不过这次,我们一起。”她说。
“我们一直都在一起。”
我紧紧抱住她。
我曾经是一个站在天空上,头顶着大地的人。现在我是一个拥有双重视角的人,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美,理解常人理解不了的道理。
那不仅仅再是一场灾难。
有时,只有当世界颠倒,我们才能看清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东西。
南国微雪 Miyuki
2025 年 8 月 4 日
写在后面
因工作繁忙,本文有部分内容由 AI 辅助完成,非纯由作者写作。
这篇微小说没有什么剧情,只是一个怪异的人类想要活下去的故事。
这篇小说部分源于我的医学爱好,另一部分则源于和一位朋友的聊天。
世界上有非常多奇怪的人。现代医学对他们束手无策,发病机制不明,症状不清,无法治疗。
比如那个颅骨内侧长满牙齿的人;
比如那个后脑勺又长出一张脸的人。
我的那位朋友,过敏原非常奇特,不是外来物,而是他自己的身体产生的东西。
所以他饱受过敏的困扰,日常头痛、眩晕,发作时间不定,但频率十分高。
我没有见过他,但仅从他的描述,我便觉得这个世界难以想象。
在创作这篇小说的时候,我有时会想起《三体》里常伟思将军说的那些话。
“常伟思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:‘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的,所有人都会知道。汪教授,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变故吗?这变故突然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,对你来说,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全不同。’
“‘没有。’
“‘那你的生活是一种偶然,世界有这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,你的人生却没什么变故。’
“汪淼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。‘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吗。’
“‘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偶然。’
“‘可……多少代人都是这么平淡地过来的。’
“‘都是偶然。’
“汪淼摇头笑了起来,‘得承认今天我的理解力太差了,您这岂不是说……’
“‘是的,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偶然,从石器时代到今天,都没什么重大变故,真幸运。但既然是幸运,总有结束的一天;现在我告诉你,结束了,做好思想准备吧。’”
我们能够不用饱受痛苦地、健康而愉快地活到现在,是幸运吗?是偶然吗?
这只是我认识的一个“偶然”之外的人。
世界上,应该还有许许多多的,离散分布的“偶然”的人们。
但成为这些离散点,成为这些“偶然”点,并非他们的意愿。他们只是被选中了。
因为恐惧黑暗而难以入眠的人们;
因为花粉过敏而无法享受春天的人们;
因为无法流泪而遭受冷眼的人们;
因为盲聋哑而拼尽全力的人们;
因为无法感受疼痛而短寿的人们;
因为血型特殊而无法输血的人们;
……
这个世界或许不爱你们,但要记得,还有人在爱着你们。
至少,我爱你们。
这就是我创作这篇小说的最大意义。
封面图
摄影师・画师 | Susanne Feldt
图源 | Unsplash